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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小善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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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扯着脚绊满屋子并着脚跳。扑腾腾扑腾腾,扑腾腾腾扑腾腾,一只翅膀大闹天宫。

    我满屋子撵它,撞翻了啤酒塔,碰翻了烟灰盏,满地狼藉。

    义工们害怕被啄,都不敢进屋,抻着脖子在门外挤成一团。他们惜命,都装备上了护具,小S围着大围巾护住唱歌的喉咙,老谢捂着棉手套护住弹琴的手……小鲁带着头盔,摩托车头盔,奥特曼一样。他手里还提着灭火器罐……恨死我了。

    我说:小鲁你发什么癫?它是只鸟不是吐火龙!小鲁说:冰哥,我想到一个办法帮你……走走走走走!你笨成那样了还帮我?

    我不睬他,走江湖跑码头许多年,奇人异士结交得多,我埋头翻电话簿。联络了某驯鹰大神后方知晓,此鹰叫鵟,别名土豹。

    耶!威风!上狂下鸟,怪不得如此嚣张。

    大神说了,鹰、隼、鹫、鸢、雕、鹞、鵟,其中最傲娇,指望打猎是不可能的,撒手就飞,一去不回,此禽绝情第一。我说我没指望它给我逮兔子,但求收容期间能和睦相处,基本遵循一个文明礼貌的主客之道就行……起码别绝食哦。大神哂笑:别指望建立浓郁的兄弟感情,是典型的认肉不认人,你搞点儿生牛肉喂饱了它就行。别用饭盆喂,要用皮手套直接递到嘴前。喂的时候姿态别那么高,人家不是鸡,不受嗟来之食。

    还要吃牛肉?还要递到嘴前喂?

    它傲娇,难道我就不傲娇吗?我是养了只鹰还是供了个祖宗?

    大神看了照片,说伤的不算重,不用看兽医,也没兽医敢看,让它自己慢慢养伤就好。张嘴吐舌即为生气,养伤期间要尽量保障它有个好心情。

    ……那谁来保障我的好心情?我懒得去喂它,安排小鲁去喂。

    小鲁专门跑去北门坡买来电工手套,喂的时候戴着摩托车头盔。大神的建议还真管用,绝食抗议结束了,牛肉它吃得欢……新问题来了,这家伙一天要吃40元钱的牛肉才饱啊!隔壁小菜馆的老板高兴坏了,小屋的工作餐是他们家最便宜的杂酱面,顿顿要饶上好几头大蒜,他烦坏了。现在屌丝变身大客户,一天40元钱,一个月就是1200元钱。

    我和小S、老谢捧着面碗叹气、心痛,小S的筷子挑起一粒小肉丁,说:它的伙食标准比我们三个人加在一起还高……我一摔筷子,不过了!……老板,加菜!

    老板夹着菜单,一个障碍跨栏翻过桌子,刘翔一般冲过来。你们家三文鱼新鲜吗?

    新鲜新鲜。你们家松茸新鲜吗?

    老板激动得快哭了:新鲜新鲜新鲜。我说:那炒盘菠菜来吃吃……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摇晃了一下,一下子捂住心口。我咳嗽一声,指着面碗说:……一人再加一个煎鸡蛋。

    小鲁喂了几个星期后打死不肯喂了。小屋的义工和我一样,都是很大方的人,从来不会怠慢客人。他主要是觉得牛肉胆固醇太高,担心的血糖血脂太高而影响健康,故而试着减少牛肉分量。唉,人心不古,鸟心亦然,好心没好报……瞅瞅牛肉的体积分量,先是不动声色地吃完,然后立马翻脸发飙,小鲁被撵着啄,头盔花了好几块漆。逃命时被门槛绊倒,头盔磕得变了形,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头拔出来。

    我把它拴在门前的板凳上。我说咱俩唠唠。

    我说让街坊邻居评评理,看看你讲不讲道理。我说:你一个月吃的牛肉比我三十年吃的都多,你吃了我们一头牛好不好!吃了我们一头牛还跟我蹬鼻子上脸,好心收留你,你踩着锅台上炕,你你你你讲不讲江湖道义。

    它头一别,给我个后脑壳。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好吧,客人不想当,那就当宠物吧,藏獒我都驯过,还怕治不了你这个鸟东西。

    于是开始熬鹰。

    (五)

    熬鹰失败。不是我熬它,是它熬我……不细说了,太丢人,此处删去1000个字。

    总之,此次熬鹰是斯大林格勒战役的翻版。攻坚不成反被略地,书架的最高一层被它霸占。小屋是火塘,是酒吧,也算是个书吧,我多年来四处购来的书籍蓄满了整整一面墙。此颇有点儿鉴赏力,传记文学它不站,旅行文学它不蹲,专门往哲学思辨类图书上站,左脚踩着维特根斯坦,右脚踏着萨特,翅膀耷拉着康德。

    它站得高,头颅昂得高,神情倨傲,长翅膀的尼采。小鲁说看起来它才像老板。

    好处也是有的。自打它霸占了书架,老鼠和猫都不过来毁书了。

    丽江的猫很奇怪,不仅不抓老鼠还常沆瀣一气。老鼠偶尔跑来啃书磨牙,它们天天跑来书上睡觉。睡也不老老实实睡,精装本硬皮书上印横七竖八的爪子印,还专在新书上拉。不怕人的,空啤酒罐子丢过去,只换来懒洋洋一个白眼,然后慢吞吞地伸懒腰,迈着方步在书架上踩来踩去。

    小屋是陋室,屋顶的窟窿和碎瓦是它们的贵宾通道,堵上一回它们捅开一回,我在屋里贴上大狼狗照片也没有用,转过天来就挠成纸片片了。闹得最凶的时候,一群野猫霸占了我小屋的二楼,每天深夜一点组团回来住“如家”。有时候我们打烊晚,营业时间拖到两三点,它们蹲在屋顶上啊呜啊呜,高一声低一声地骂街。

    一边骂一边踢砖踹瓦,摔摔打打。理直气壮的,搞得好像它们付过房钱一样!

    现在不一样了,一来猫全撤,一只不剩。也有些不甘心的,躲在破瓦窟窿里伸脑袋偷瞄。谁露头,拿眼睛瞪谁,锥子一样,扎得野猫胡子直哆嗦。它一拍翅膀,屋顶上立马没了动静,过路的野猫屏息罚站,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踩出一脚,紧接着玩儿命狂奔。

    过江龙慑住了地头蛇,小屋自此是我的地盘了,如此甚好,小屋多了一个护法。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大黑天。

    密宗说法,大黑天是大日如来降魔时示现的忿怒相,示现二臂、四臂、六臂玛哈嘎拉,具有息、增、怀、诛四种事业法,是佛教中殊胜的智慧护法。而且还是尊财神……

    有了这么个威风的名字,感觉忽然就不一样了,我们自己做木工,打了个木头盘子钉在书架上,请它住在里面。

    木盘子类似佛龛莲花座,大黑天蛰在其中颇有威仪,每天再喂肉时感觉像在上供,多了三分庄严隆重。小鲁是大理白族人,骨子里自来本主信仰,他没敢再克扣大黑天的口粮分量,每次上完供还给它鞠躬,戴着头盔鞠躬。小屋默认了大黑天存在的合理性,它罩着我们,它是老大。

    (六)

    处得久了,大黑天诡异的一面慢慢浮现出来。简直太奇怪了,它居然懂音乐。

    大冰的小屋是民谣歌手根据地、流浪歌手大本营,每天人来人往,歌手如曲水般往复流动。

    歌手多,曲风自然不同。靳松沉重、大军柔情、老谢质朴、阿明嘶哑、小周小宋小清新、王继阳巴萨诺瓦民族风……

    第一个发现大黑天不对劲儿的是王继阳。他弹唱《小猫》时忽然跑了调,合着走调的琴音大叫:大黑天在给我打拍子!客人们问:什么大黑天?谁是大黑天?我说:没事没事,哈哈哈……他在试验一种独特的人声solo(独唱),哈哈哈,接着唱,别停别停,哈哈哈。客人们用钦佩的眼光看着王继阳,继续托着腮听歌。

    一般来说,大黑天吃饱了就不会折腾,无声无息地窝在木头盘子里闭目养神。

    为了不吓跑客人,一般晚上营业时,有客人问及书架上的那团黑影,我都说是标本。

    它会打拍子?王继阳你眼花了吧?

    我发现我的眼睛好像也有点儿花……怎么大黑天在有节奏地晃脑袋?

    我把手鼓搬过来,和着王继阳的节奏敲起来。大黑天的脑袋晃得更厉害了,一边晃一边还劈着叉站了起来,幅度越来越大,猫王一样……没错了,是在打拍子,且严丝合缝卡着律动!我哈的一声乐了,指着大黑天喊:没想到你还是个文艺青年!王继阳扔了吉他,也指着它喊:我就说吧,它会打拍子!

    客人们集体吓了一跳,集体顺着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大黑天受了惊,轰的一声振开双翅,扑腾腾扑腾腾,一米多宽的大黑影。活的!

    客人们集体起身,嗷嗷叫着往门外挤……当日损失惨重,无良客人踩翻了门口收账的小鲁,集体逃单。

    王继阳颇为得意——唱歌鹰都给打拍子,太激奋人心了。他后来带着这份自信登上了太湖迷笛音乐节的舞台。回丽江后,王继阳跟小鲁说,他那场演出时,台下每个人都在打拍子。

    ……好像台下总共来了五十多个人。剩下的几万人都跑去另外一个舞台给马打拍子去了。

    奇怪的是,马游荡到小屋来唱《南山南》时,大黑天反而没给他打拍子。

    靳松的浪子诉说,大黑天不打拍子;大军的尘世颂歌,大黑天也不给打拍子;阿明的沧桑往事、老谢的江湖游吟、路平的声嘶力竭……它闭目养神。小S一张嘴,它立马就精神起来了,拍子打得特别积极。小S轻快地唱:皇后镇、皇后镇,你像个美丽的女人……大黑天翘起一只爪,一边摇晃一边金鸡独立。

    还有一个人的拍子它打得积极,叫秦昊,隶属于一支叫好妹妹的乐队。我的天,小秦一张嘴,大黑天摇头晃脑从头到尾。秦昊罕见的孝顺,旅行不忘带着奶奶姚女士,祖孙俩走到哪儿都手牵着手。我怕把老人家吓出高血压,提早挡了块板子遮住大黑天,遮得住翅膀遮不住头,它脑袋一探一探的,弯喙一明一暗的。老奶奶姚女士眯着眼睛,陶醉在大孙子的歌声里,并不知道脑袋顶上还蹦跶着一只活老鹰。

    ……渐渐摸到一个规律,大黑天的音乐审美取向是很鲜明的。它这只不怒自威的飞天猛禽,钟爱的是文艺抒情或小清新。

    可惜可惜,我一直没探到大黑天的底线。大冰的小屋唱的多是嘶哑深沉的原创民谣,没人唱陈绮贞苏打绿五月天……

    (七)

    文艺青年大黑天的民谣情结越来越明显。

    它开始点歌!

    它摸到了我们的演唱曲目规律,每逢钟爱歌曲的前奏音符即将响起,立马站起来热身。你必须依着它的性子来,随便换曲目顺序万万不行,它记性太好了,哪首歌后面接哪首歌一清二楚,一旦白激动了就发脾气。歌手毕竟不是上班族,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大都很随意,唱得开心了即兴调换曲目是常事。这可犯了大黑天的大忌,它分分钟展开双翅吓唬客人,各种做俯冲状,直到你换回它想听的歌方息。

    小S说心很累。王继阳安慰他:你就当是在写字楼里上班,遇到个更年期的女领导。

    还有更恨人的。有时候,我下午躲在小屋写写文章,放放西北民谣光盘当背景音乐,它不爱听,各种折腾。

    依着它的性子,换张小清新光盘,它还是折腾。我快进一首,问:是这首吗?

    它依旧折腾。我再快进一首:是这首吗?

    ……大爷,是这首吗?

    你是我亲大爷,是这首吗?

    ……它是老板,我是点歌小弟,一首接一首非要换到它满意为止。

    还必须打到单曲循环,不然还是折腾。

    具体歌名不说了,自己猜去吧。那首歌,我一个铁骨铮铮的野生直男作家陪着它听了一万遍,不仅写出来的文章敏感缥缈,还差点儿自己把自己掰弯。

    ……有一个时期,大黑天开始变本加厉。

    除了点歌之外,它开始涉足另外一个比较敏感的领域。

    小屋自来有小屋的规矩,比如拍照不许开闪光灯,听歌时不许说话。无他,小屋是湖,歌手是鱼,给歌手一个水温适宜的游弋环境而已。这里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酒吧,没有骰子和艳遇,只有啤酒和音乐,喝酒听歌之外,不提供其他任何服务。民谣是种诉说,歌手倾诉,客官倾听,方寸江湖,萍水相逢,彼此平等。安静听歌的人,一瓶啤酒坐一天都可以,喝不完还可以存起来。反之,听歌时制造杂音的人,果断撵出去。

    小屋的规矩在严格秉行了许多年后,慢慢松动。不是执行不严,而是法不责众。

    这是个自媒体时代,智能手机和各种手机社交APP(智能手机的第三方应用程序)是最好的挚友和闺密,一两年了,我没在小屋遇到一个坐一晚上不翻看手机的人。最初陌陌、微信提示音叮叮响的人是要撵出去的……后来让步了,都响,多与少而已。

    奇了怪了,现在的人听歌时手机都不爱调静音……是有多孤独?到底是怕错过什么?

    再后来,让步于那些听语音、回复语音的人。不让步不行,大部分人已经退化到懒得动拇指打字了,能用语音就不打字,用吧用吧,累着你怎么办……只是,小屋秉承老丽江火塘的规矩,不用音箱和麦克风,屋子小,歌手吉他清唱,不停冒出来的刺耳语音,像空酒瓶子扑通丢进溪水里。这是丽江最后一家民谣火塘,最后一个只清唱原创的小国度,给它点儿空间,让它多残喘几天又如何?

    时至今日,底线后退不断,只求别在歌手唱歌时明目张胆地接打电话,堂而皇之地旁若无人就行。其实连这一点也极难保障,这几年来客人的上帝意识越来越强。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甩脸子走人,转脸变黑粉说对你很失望,转天微博上骂你装×、耍清高、装艺术家,然后宣布取消关注。

    消就消,宣什么宣?关注或取消关注是你的权利,就像换台一样。

    很好奇,你在家看电视换台时,每换一个频道,还专门登报发声明去通知一下电视台?

    苦笑加心痛你。别老说别人装×,当你骂人装×时,往往是因你自己太low(低)。心痛你太low。

    ……也只能在这里发发牢骚喽,微博上永远是掰扯不清楚任何话题的,只要你有观点,就一定有人跳出来当敌人。不怕暴民散德行,只惧圣母婊,一句话说不好立马被居高临下,说你不包容没度量,以及,对你很失望。

    ……综上所述,我一度对小屋唱歌时不说话的规矩失去了信心。万万没想到,挺身而出的是大黑天。它一泡喷出来,换回一方天下太平。

    大黑天的是稀的,纯白色的,乳胶漆一样的。喷射力极强,射程近两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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