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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字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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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苟纯并不在意裴该是不是真打算自杀,打算绕过他去直接劫了东海王妃裴氏走。裴该无奈之下,长剑虽然还横在脖子上,却被迫把姿态放软,沉声问苟纯道:“苟将军,我等果能平安出城去么?”

    苟纯点一点头:“且放宽心……”正打算说我等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咱们可以如何如何地遁出城外去,裴该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苟将军正不必顾虑我等,速速出城去吧,只恐迟得一刻,便再难脱桎梏。”一指身旁的张宾:“张君必已设下天罗地网,欲将卿等一网打尽哪!”

    苟纯听闻此言,不禁大吃一惊,匆忙朝张宾瞥去。按照原计划,他们要趁着守方接到曲彬的假情报,从而把关注重点都放在衙署和南门的契机,快速劫持裴妃和裴该,遁出北门逃亡——门上自然早就安排好了接应。可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裴家撞见张宾……该拿张宾怎么办?毫无预案啊,在兄长没有吩咐的前提下,苟纯也不敢擅自行事,只好先放到一边,等劫到了裴氏姑侄以后再说。

    然而裴该竟然说,你们全都中了张宾的计啦——“若非张君告知,我又岂会知道将军设圈套杀了曲彬?而张君既舍曲彬,所谋者又岂止将军自身?”别说你们跑不了,就连苟晞和王赞,恐怕也早泥足深陷,再难脱身了。

    所以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赶紧走,既能保全自身,还有机会去通知苟晞和王赞,以便谋划对策——你还有时间来劫持我们吗?

    苟纯面色铁青,想要仔细品味裴该话中之意,但又不敢想得太过长久,他不自禁地,就把两道目光朝张宾脸上一扫……

    裴该一直关注着对方的表情,见状心说不好——易地而处,我若是苟纯,现在最佳的破局之策便是劫持张宾啊!若得张宾在手,自能与石勒讨价还价,胜负之势便会彻底扭转!

    张先生你说你不在衙署呆着,偏要跑我家来干嘛?

    想必张宾也是猛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担心苟纯等人在杀掉曲彬后不急着遁出城去,而会来劫持裴该姑侄——那将来会是很好的号召力呀——所以才下着下着棋骤然变色:我就不该到这儿来的……可惜,他警醒得太晚啦!

    裴该的心思转得很快,猛然间一个健步,便朝侧面直蹿过去,左手一环,从后面扣住了张宾的颈项,同时右手剑从自己肩膀上顺势一滑,就移到了张宾的肩膀上,把剑刃朝他皮肤上轻轻一贴:“都退后,否则我便取了张孟孙的性命!”

    张宾促不及防,竟然被裴该一招得手,也不由得大吃一惊,颤声道:“裴郎何故如此……”裴该心说这声调啥意思?原来张宾你也怕死啊……他望向苟纯,就见对方眼中也满是迷惑之色——我是起意劫持张宾来着,但……你劫持他又有什么用啊?

    裴该冷笑一声,语速极快但却相当清晰地说道:“汝等不退,张孟孙必死,则汝兄弟与石勒不共戴天,尚能图谋王弥残部么?汝急退,尚有幸理,人心不足,何必贪多?!”自己能够逃得出去就行了,想要得到的东西越多,需要冒的风险就越大啊!

    苟纯当真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明白,裴该劫持张宾,对其本人是没啥好处的,但对己方却有坏处——真宰了张宾,先不说日后是不是跟石勒不共戴天,必要杀个你死我活了,就眼眉前,劫持张宾以要挟石勒的谋划就彻底破产。他注目裴该的双瞳,就见那小年轻眼珠子瞪得溜圆,竟然投射出一股慑人心魄的狂热光芒来——苟纯此前貌似只在某些泯不畏死的“乞活贼”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眼神……

    王正长也说裴文约胆量极大,全不畏死,这小子,说不定就真下得去手!

    正当此时,忽听门外有人叫嚷道:“衙署火起了!”苟纯略一回头,果见冲天的浓烟远远腾起——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曲彬的幕后主使已然知道阴谋败露了,接下来必欲变被动为主动,在城内展开大搜!

    正如裴该所说,此时不走,恐怕再想走就难啦……苟纯不禁又想起了兄长临行前所说的话,被迫无奈,只得暗中咬牙,咒骂一声,随即喝令众人:“快退!”也不再多瞧张宾和裴该一眼,便即仓惶遁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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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该的姿势一直没有变,始终把长剑斜斜横在张宾脖子上,仿佛随时都会斩下去似的。要等杂沓的脚步声貌似全都远去,再也听不到了,原本院中沉默、凝重的气氛才始被张宾打破:“裴郎,可也——请移开剑吧。”

    裴该仍然横眉怒目,先吩咐一声:“裴熊,守在门口。”然后才松开捏着张宾脖子的手,并且把长剑缓缓地垂了下来——但是先不还给张宾,仍然握在自己手里。

    随即转过头朝面色煞白、手扶门框,貌似随时都会瘫软下去的裴氏深深一揖:“姑母受惊了,请先入内,待送走张先生,侄儿再去向姑母请罪。”

    等裴氏有些失魂落魄地返回室内后,张宾这才长舒一口气,从裴该手里接过来自己的剑,还入鞘中——他就觉得剑柄上湿漉漉的,大概全都是对方手心里的冷汗,不禁苦笑着问道:“裴郎,适才若彼等不肯罢手,难道卿真会取我的性命么?”

    裴该老实回答:“我会把剑还给张君,由张君自决。”不过我觉得吧,真等剑到了你的手里,八成这个自“决”不是指决定,而是指处决……你自己也必不肯为苟纯所挟啊!

    张宾突然间敛容整冠,然后朝着裴该深深一揖:“裴郎今日救我性命,若有机会,宾必当以死答报!”裴该赶紧将身一侧,以示不敢受他之拜:“张君何必如此?”随即就听裴熊在门外喊:“蘷将军领兵来了。”

    “张君,”裴该低声问道,“苟纯等可能出城么?”

    张宾摇摇头:“正如裴郎所言,天罗地网,无处可遁。”

    “只恐困兽犹斗,要防他们铤而走险——张君还是赶紧回去吧。”

    “好,我也会让蘷将军多留些兵马来卫护裴郎。”

    眼瞧着蘷安满脸仓惶地进了门,张宾和裴该都朝他远远一揖,然后张宾就待离去,却又被裴该从后面扯住了衣袖——“张君,何不早劝主公杀了苟晞兄弟,则无今日之患?”既然你或者徐光早就已经洞察了他们的奸谋,干嘛不早点儿下手啊,还要玩那么多花样——你瞧,差点儿玩脱,把自己也给折进去了吧?

    张宾摇头道:“反迹未彰,明公安能擅杀降将?”你没有证据啊,只靠曲彬那货的证言管什么用?苟晞是什么身份,他曲彬又是什么身份了?若是曲彬就能轻易把苟晞给告倒喽,以后还有人敢在石勒手底下听用吗?

    “如此,则必须生擒苟纯……”

    张宾轻轻摇头:“我知裴郎何所不解也……”

    曲彬既然已经死了,倘若苟纯也挂掉了,死无对证,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就不敢去向石勒禀报了?或者即便告了状,仍然缺乏扎实的证据,石勒也不会对苟晞、王赞动手?而苟、王之辈既然行此计中计,必然在己吾还会有所异动,那石勒是不是会很危险?裴郎啊,你想太多了,其实我们早就已经布置好了一切。

    随即张宾就凑到裴该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裴该闻听此言,不禁双瞳放大,猛然间觉得脊背上浮起一阵森然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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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张宾、蘷安之后,裴该这才象具木偶似地返回了寝室,随即斜倚着几案瘫软下来,就觉得浑身的气力都已然用尽了。

    当然拔剑、还剑,以及劫持张宾,其实花不了什么气力,但其间种种惊险之处,就把他的神经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般,等到箭矢射出,则弦自松——不光是神经,连同肌肉筋骨,也不免全都彻底松弛下来啦。

    裴该在众人面前仿佛自信满满,一切皆在掌握之中,但其实只是见招拆招,尽量拖延时间罢了。他最先以自刭为要挟,欲待逼退苟纯,谁想苟纯竟然放弃了自己,想要直奔裴妃而去;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裴该才拿张宾出来做挡箭牌,谁想苟纯又起了劫持张宾的念头……还好自己反应比较快,若真被他挟持了张孟孙,我们姑侄就必定会落到苟氏兄弟手中啊。

    而且还不是主动跟随的,是被迫上了贼船,将来的前途,恐怕会比在胡营中更糟,想想就一头的冷汗。

    芸儿在门外叫唤了好几声,说王妃有请,裴该这才勉强回应,说我整顿一下衣冠便去拜见。但等他重新站立起来,整理好容仪之后,却并没有立刻动身,而是想了想,先用小刀从某张字纸上裁下一条边角料来,匆匆写了几个字,紧紧捏在掌心里。

    然后他才到正室来见裴氏,就见裴氏的脸色依然苍白——也说不定是粉涂多了——一见面就急切地问裴该,今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裴该回答道:“详情侄儿也不甚分明。总之前些日王赞来说姑母,侄儿乃致书回绝,想是某人尚有不甘,故此遣其弟来劫我姑侄,欲将来号召裴氏,乃至于司马氏。我本待敷衍,使其自退,然而……姑母贵重,不应轻易露面……”你应该一直藏在屋子里,你若不露面,或许我当时就不会那么被动啦。

    裴氏说我不露面成吗?你竟然想要自杀——“文约何故如此?何不屈于委蛇?”你连胡营都肯暂栖,那么就暂且跟着苟纯走好了,难道情况还会更糟不成吗?

    裴该摇摇头:“不可。张孟孙早已布下网罗,料彼等插翅难飞,若为所劫,性命堪忧!”而且不但是死那么简单,很可能死得毫无价值,就在乱战中跟苟纯一起玉石俱焚喽。

    裴氏说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用自杀来吓人。她略微凑近一些,双眼中似有盈盈珠泪,似堕非堕:“文约的性命,乃自尸山血海中出来,自马厩中由我释之,岂可浪掷?今汝兄生死不明,泰半罹难,则钜鹿一门唯汝一人耳,岂可不善加珍重?!”

    裴氏说“钜鹿一门”,乃是指的世袭钜鹿郡公爵位的河东闻喜裴氏嫡支。这个爵位最初由裴该的祖父裴秀受领于西晋开国之际,列第一品;裴秀长子裴浚先袭爵,然其早卒,于是就把爵位传给了兄弟裴頠;裴浚只有一子裴憬,因是庶出,且无德行,别封高阳亭侯——裴頠本打算让侄子袭爵的,或者把自己因功所得的武昌侯爵位转给他,但是晋惠帝没答应。也就是说哪怕裴嵩、裴该全都挂了,从别支过继一人来袭爵,这爵位都不大可能回落到裴憬头上去。

    因此裴氏才说“钜鹿一门唯汝一人”,压根儿就没把不知道窝在哪个角落里的裴憬当人看……

    望着裴氏关切的神情,裴该貌似深受感动,匆忙把身子朝前一俯,磕下头去,哽咽着说:“都是侄儿不孝,使得姑母担忧……姑母且放宽心,剑在侄儿手中,即便作自刭之态,也比握在他人手中要安全……姑母且宽恕侄儿这一遭,若有下次轻忽性命,再重重责罚不迟!”他本来和裴氏坐得就比较近,如此一伏,右手就自然而然与裴氏的左手碰到了一起……

    姑侄二人哭哭笑笑,又互相宽慰对方,好半天裴该才始拭净眼泪,告辞出去。裴氏假意倚靠在窗边,查看天色,悄悄地展开了紧握的左手。手心里只有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上面写着几乎如同苍蝇一般大的几个词汇。

    按照这年月的习惯从右向左竖读,第一个词是“处子”;“处子”下面分作两列,右为“非今”,左为“鸟落”;与“处子”齐平的下一列,上面是“唇相济”,下面是“不相值”。

    这又是什么意思了?

    既然裴该假装伏地谢罪,特意把这张纸条交到自己手上,那这几个词中必有隐意。是何隐意呢?两字词、三字词,不大可能指示典故,或者是什么先贤言论的节选,很有可能是——字谜!

    想到这里,裴氏不禁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但随即她的神色却又黯淡了下去——文约如此行事,这般传递消息,他的真实用意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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