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忠义难为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大明1617

周易小说网 www.zhuoyj.com,最快更新我的专属锦衣卫(重生)最新章节!

    丽正门外大街边上的一条胡同里开着一座小酒馆, 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却不在这里应验, 尽管酒菜物美价廉,就因为地段不好,这小酒馆开了十多年仍然不怎么红火,只是将将维持罢了。

    此时酒馆大堂内仅余一桌客人,店主为着节约, 就只给他们这桌留了一盏油灯。

    周遭昏暗无人, 李祥对着一桌酒菜大吃大喝, 半点也不客气,徐显炀坐在他对面, 却是食欲全无。

    良久之后, 他忽然苦笑了一声:“你不知道,这回说要放你走时, 志欣就说, 他好容易要娶媳妇了,可不想将来还要帮你养着媳妇老娘。”

    李祥和着酒咽下一大口酱牛肉, 笑道:“你叫他放心,我自己的媳妇老娘, 一定得争取自己来养。真当我傻呀?见事不好,我随时能跑啊。”

    哪有那么容易?徐显炀叹了口气, 心绪复杂难言, 临到今日,即使卓志欣既往不咎,他心里也再不可能对待李祥一如从前了, 这始终是个险些杀了朋友的人。

    可是,得悉他回来将功补过,还不惜冒了大险,一旦被人家发现就可能身首异处,自己又该摆个何样态度?是该为他挂心,还是该觉得这都是他应做的,因而淡然处之?

    徐显炀问:“他这趟派给了你什么差事?”

    这座小店他们自多年前就常来光顾,与店主极为熟络,店主也可算是个铁杆“阉党”,此刻又没别的客人,主人也已回避,说话自然不必担忧外传。

    李祥右手食中二指从怀里夹出一个小纸包来放到桌上:“给你下药。”

    徐显炀皱起眉:“这不合道理,叫你把我毒死了,不就捅了马蜂窝了?对他们有何好处?”

    李祥也说:“我也这么问他,他只说叫我少问,只需将这药给你下了就是。”

    两人望着纸包,片刻后,不约而同地说道:“这恐怕并非□□。”

    拿了包吃了会引发什么特殊症状的药来给他,就为了试探李祥的忠诚,如果紧接着徐显炀依着药效病倒,就证明李祥听了话。

    “既然如此,他们为了不让我怀疑到是你为我下药,必定不会选什么猛料,这药吃下去也不会有大碍。不如我就此吃了,顺水推舟,好叫他信了你。”徐显炀说着便打开纸包,要将里面的药沫倒进汤碗。

    李祥大惊失色,忙抓住他的手道:“你疯了啊?是不是□□不过是咱们猜测,万一那老头儿真是想要你死呢?我告诉你,你死了我可不替你养媳妇!”

    徐显炀此举其实是为试探他一下,毕竟李祥刚有过内奸过往,如今这举动也是虚虚实实,他不敢一举轻信,见了他这反应,徐显炀才放了大半的心,指着他一笑:“我不过说笑的,瞧你吓成这个德性。”

    李祥松了口气:“你也真是没溜儿。我回去就说见你对我仍有提防,没机会下药就是了。料他看重我的作用,也不至于为此就将我撇开。”

    “不不,你就说已然给我下了,但见我没喝光,也不知效力如何。”徐显炀将纸包揣进怀里,“待我回去找刘太医分辨分辨,到时我装上几天病不就是了?实在不行,就找个诏狱里的死囚灌下去,看看是何效力再说。”

    李祥听得两眼放光,真心佩服:“不错不错,还是你灵光。如此一来,那老头儿才好信了我。”

    他迟疑了一下,欠身道:“显炀你能否告诉我,你与王爷对宁老头儿的意向是如何揣测的?”

    徐显炀同样略作迟疑,才欠身压低声音道:“眼下也仅限于揣测,尚无凭据。我们疑心宁守阳是有心谋害今上,扶保诚王上位以图为奸党一派翻身。只不过这次借由耿芝茵的案子被诚王看清了他们的面目,诚王不再相信他们,还在上次见面时公然向宁守阳如此宣告。接下来他们又会如何策划,就不好推知了。”

    这些内情从前李祥确实尚无机会听他说起,这一听李祥也是吃惊:“他们竟有偌大的图谋……”

    因早知对方追杀耿芝茵就是有着极大的秘密需要隐藏,李祥也很快就想明了个中缘由,而后就是一笑:“说来好笑,那老头儿还问我,你们对他的意向如何揣测。可见纵使王爷已然向他摊牌,他也尚未确定,他这鬼心思已然被你们体察了去。”

    徐显炀听后心头一动,忽明白了一件事:是啊,若非蓁蓁预知后事才提出了这一猜想,我们怕是很难会一气儿就把宁守阳的打算推想到弑君谋逆那么长远。

    所以说,宁守阳也想不到我们竟会猜知这一点,他一定以为我们着眼的还是耿芝茵遇害的案子,思路仍然局限于耿德昌的旧案当中,见到诚王对他那般厌恨,说不定还是一头雾水。

    这局势,可是对我们相当有利的啊!

    如此一来,他也就不会如我们所想的那么猜忌提防,也就更有希望被我们牵着鼻子走了。

    想罢他兴冲冲道:“李祥你听着,你回去后就这般对宁守阳交代……”

    *

    当晚徐显炀回到何府,先过去了卓志欣被安置的客房。

    烛光映在纸窗之上,刚一走近,就听见卓志欣与画屏的说话声清晰传出。

    “别了吧,这毕竟还是在别人家,叫人家知道了多不好?”卓志欣好像很局促。

    画屏就显得大方多了:“怕什么?你放心,我手艺高明得很,一定弄得你舒舒服服。”

    这是干什么呢?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忽然很有听窗根的兴致,如今他也是过来人了,不至于一听这等事就脸红心跳。难道志欣这么快就要上手了?实在难以置信,记得好像今早上才听说他可以勉强下床的。

    他刚凑近了些,就听卓志欣道:“罢了,我自己来吧,掏个耳朵何必还要劳烦你?”

    原来只是掏耳朵,徐显炀大感失望。

    画屏道:“是啊,掏个耳朵罢了,你又何必这么莫不开?听蓁蓁姐说,徐大人还常给她掏呢。”

    徐显炀赶快扭头走了,快得就像唯恐被人揪住尾巴似的。

    回到自己住的跨院,一进屋门就兴师问罪:“我给你掏耳朵的事儿你干什么要对画屏去说?”

    正在灯下剪鞋样的杨蓁吓了一跳:“你怎知道的?”

    徐显炀眉头紧皱,一脑门的官司:“你拿秘事与闺中密友嚼嚼舌头也没什么,可她是个嘴没把门的,转脸就拿去跟志欣说了,以后叫我在志欣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杨蓁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那……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说就是了。”

    想想也是,原先画屏是只与她一个人亲,听了她说什么也不会传给谁,可如今人家也有相亲相爱的人了啊。

    回想了一下,她抚着胸脯庆幸:“好在我还没跟她说太多的,原先询问她如何伺候男人那些话,想必她也不会好意思去跟卓大哥说。”

    看着她挺认真的后怕样,徐显炀也是失笑,过去挨着她坐在罗汉床上:“今日我又见着李祥了。”

    当即将与李祥会面的详细经过都说了一遍,他知道杨蓁一向不待见李祥,听他说重新相信了李祥,也不知她会不会不以为然。

    说完了徐显炀补充道:“依你所说的前世过往,李祥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之时舍我而去,那其实也算不得多恶劣的行径。他之前背叛我也是因为家人遭遇挟持,并非为了图财,这个人虽然毛病不少,其实本性不坏。”

    杨蓁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略略一笑,眉间还是隐着愁容:“你放心,我并不是疑心他对你不忠诚,只是……眼下越来越多的事已经偏离了走向,与我记忆中的那些不同了。我已经无法预测咱们这些人将来会是个何样结局。

    你就说王爷吧,他如今是与奸党划清了界线,这当然是好事,可是,那些人既然连当今圣上都有胆谋害,难道就不敢谋害他一个亲王么?说不定宁守阳现在就在谋划,将今上、太子与诚王一并害死,再扶保一个皇亲旁支来继承大统,做他们的傀儡。我费尽心力把王爷拉到了咱们阵营,却说不上会不会是害了他。李祥……还不也是一样?”

    不管怎么说,至少前世李祥还是顺利脱身了的。

    她长长一叹,“这一次见到卓大哥受伤我便想过,我一心想要为你转圜命数,可到头来其他人的命数如何,是因我转好还是因我变坏,我都无从预料,也没去顾及。若是等到将来风平浪静之时,只活了咱们两个……”

    “若是只活了咱们两个,也绝不是你的责任。”徐显炀紧接上她的话道,他发觉自己还是挺粗心的,她预知了后事,就难免比常人更加患得患失,见本来有望能救的人没救成,她会难过,见本来平安的人因为她的参与而遭了厄运,她就更难过。

    他刚刚竟还疑心她会信不过李祥,实际上,她是同他一样,在担忧李祥会因此丧命。

    “李祥,是他自己选的,志欣,是他自己选的,诚王,也是他自己选的,我……”

    他朝她咧嘴一笑,揽过她的肩膀,“就我是听你摆布的,但你也知道,我若不听你摆布,下场只会更糟。所以,你有何必要多愁善感?咱们大伙身处这个世道,眼看着奸佞横行,谁都是为了将来能过得更好才努一把力罢了,你还真当自己是菩萨转世,来普度众生的?”

    杨蓁也是朝他一笑,心情随之放松了些许。

    听说李祥去而复返,她其实还是高兴居多。

    这一世因为走了一条与前世不同的岔路,才遇见了他们这些人,徐显炀,李祥,卓志欣,诚王,画屏,以及聂韶舞和张克锦他们,这些日子越来越多地见识到了这些人的正直与纯善,杨蓁越来越为之触动,觉得有这样的人在,整个人世都变得阳光明媚,温暖如春。

    怎么能放任那些恶人糟蹋这个人世,伤害这些好人呢?

    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他们才行!

    *

    宁守阳的府邸今日晚间来了几位客人,他们上门的由头,是其中一人得了一幅名画,一起来请宁公赏鉴品评。

    一行人陪着宁守阳在书房内聊了许久,告辞时都已过了亥时,京城的绝大部分人此时都已入梦。

    书房内仅余下宁守阳一人,夜深人静,他也没有睡意,手中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坐在红木躺椅上静静梳理着思路。

    方才与那几位泾阳党同僚碰面,宁守阳听得出来,他们对他行事不慎激怒诚王这一条十分不满,都有怨怪他坏了事的意思流露出来。

    对此宁守阳也是苦笑,当初这些人跑来跪求他出面主持大事、承诺以他马首是瞻的时候,都是何其恭谨?就连前不久何智恒一系在金殿之上提出重审耿德昌一案时,来求他拿个主意、撺掇他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下去的人,还不也是他们么?

    当时如果依照他的主张继续蛰伏下去,不再打那丫头的主意,现在也不会为对方献上那么多的把柄,落得连储君都得罪了的下场。

    他主持,他做马首,自然是他承担最大的风险,那些人只是需要时煽风点火,出了事便来归咎于他,等到将来,还不知会怎样呢!

    可惜,早在迈出那关键一步时他便已清楚,这条船一旦上去,就下不来了。

    管家程凯主持送走了几位客人,折回到书房中来,问道:“太公,留那个李祥住在府里,会不会不把稳?”

    宁守阳垂眼道:“留他住在府里,叫他进出都要记档,无需有人刻意跟踪也能掌握他的行迹,这样才最把稳。”

    “可是,他毕竟是个锦衣卫……”

    宁守阳冷笑站起,将手中珠串一抛:“你还真信厂卫神出鬼没的那套传言?他们的人真有那么高明,我还能好好站在这儿?李祥,哼,倘若他真是为了报答徐显炀来我这里做探子的,那倒真是个难得的忠义之士,比这些泾阳党可强多了。”

    比起泾阳党的态度和李祥的威胁,目前最令他挂心的还是诚王的态度。

    昨晚李祥去与徐显炀碰面,今日徐显炀请了早朝的病假,说是突发急症在家休养。看上去李祥说已下了药倒是真的。

    据李祥回来所交待,诚王之所以会与厂卫走在了一派,皆因那个董善杀害耿芝茵时留下疑点,被诚王顺藤摸瓜查到了孙良这头。

    这番话听来似乎并无疑点。这些天宁守阳一直算来算去,方才又将几名泾阳党首脑招来府中密谋参详,都未发觉自己一方曾在那桩大事上露出丝毫马脚,诚王确实没有已经觉察的道理。

    或许诚王的怨气,只是因为心爱的女子被害而已?宁守阳并不敢放任自己去如此相信,比起诚王,厂卫反而更好对付。只需他制造个事端,到皇帝面前诉苦说自己被厂卫查探骚扰,皇帝就一定会去敲打何智恒。

    有了上次面圣的经历垫底,宁守阳对厂卫反而更加有恃无恐了。可是,诚王呢?

    宁守阳在屋中来回踱着步,久久不再出声。

    距他最近的一扇窗外,李祥紧紧贴在砖墙上,隐身于窗台下的阴影当中,又听了好一阵,见没什么可听的了,担忧久了会被发现,他就缓缓挪动身形,悄然遁去。

    此时已是月历十月月底,京师冬夜寒冷彻骨,背靠着砖墙一动不动地挨了一个多时辰,身体已然因寒冷和疲乏变得僵硬,手指脚趾更是几乎没了知觉。但李祥心里却是很快活的。

    刚才那些官员在时外面有人守卫,他不好靠前,没能听见什么重要讯息,但从今晚局势来看,以后总会有所收获。

    分给李祥住的那间屋子与宁府下人的住处连成一体,夜渐深了,程凯的兄弟程奇和衣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看了看天色,起身套了外衣,出门朝李祥的屋子走来。

    刚一推门而入,只凭气味都能判断得出屋内无人在睡觉,程奇走去床边,掀了掀棉被,见果然无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转身大步出门。

    没想到刚迈出房门,就遇见李祥走到了门口。

    程奇一愣,遂逼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李祥已认得他,白天还听程凯吩咐以后有事都报给程奇即可,这时眨眨眼道:“拉屎啊。怎么,您这府上原本不许人半夜上茅房的么?”

    程奇阴着脸:“你屋里不是有恭桶?”

    李祥苦笑:“您半夜闹肚子就拉在恭桶里、闻着屎味儿睡到天亮?您当我多愿意半夜出去受冻呢?要不您给我换间带净房的套间儿住?”

    程奇仍不放松:“你少唬我,你被窝都是凉的,你出去了多半天?”

    李祥翻翻眼睛:“闹肚子多蹲了会儿不行啊?别看我被窝凉了,我拉的那堆现在肯定还热乎着呢,要不要我领您去茅厕里认一认?”

    程奇恶心得直反胃,再没心思与他胡搅蛮缠下去,又警告了一句:“你最好老实着点,别当别人是傻子!”就走了。

    李祥回到屋内,关了房门抚着胸脯压惊:好险好险,可见事儿没我想得那么容易,以后还需步步谨慎,不然的话……媳妇老娘真要托给别人养了。

    *

    教坊司里,奉銮张克锦的那间值房并未被火灾波及,但为了避免睹物思人,屋中摆放的所有茶叶都被撤了出去,如今那张宽大的桌案上面摆了十几本书册,其中有的崭新,有的则已然陈旧得发了黄,卷了角,但它们都有着一个相同之处——封皮上都写着《还魂记》三个字。

    张克锦已比杨蓁离开那天瘦了许多,从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蜕变成了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脸上的皱纹也因此明显了许多,这会儿看着摊在面前的十多本戏文,他脸上愁眉不展。

    都找过这么多版本的《还魂记》了,却没有一本上有着与蓁蓁所说那几句一模一样的唱词,这该怎么办呢?自己作为教坊司奉鸾,竟连这点差事都办不成,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主管戏子的蒋绣站在桌案前陪笑道:“大人啊,实在不是咱们不尽心,您看看,连前朝人改的《还魂记》咱们都给找出来了,还能怎么找啊?说不定那只是民间哪个文人随手改的,从来就没送到过咱们这儿来,还叫咱上哪儿找去?就连那个脑袋搬家的耿德昌都还改过《还魂记》呢,别人……”

    没等说下去,就见张克锦蹭地一下扑到桌案上来,揪住他的脖领子逼问:“你说什么,耿德昌也改过《还魂记》?他改的那本可在这里?”

    事涉疑案,不用杨蓁交代,张克锦也知道个中内情不能外传,连他也并未得悉详细案情,但至少知道事情与耿德昌密切相关。

    他没说过,手下这些人自然也就想不到大人要找《还魂记》与耿德昌有何关系,以至于张克锦竟也到此时才得知,原来耿德昌自己就改过一份《还魂记》。

    他深恨自己愚蠢,耿德昌是进士出身,自己也改写过戏文有何奇怪?蓁蓁托画屏来打探戏文,明确提及与耿德昌相关,他找了这么多天,竟然都是白费工夫了。

    蒋绣吓了一跳,若非被他揪着,就要吓瘫倒地上去了,定了定神才答道:“大人,您想想,耿德昌刚死那会儿风声多紧?外面都疯传,说酒馆里有人议论他一句都要被抓进诏狱活活打死,咱们哪敢留着他写的戏文?早就……烧了啊!”

    张克锦放开了他,以手锤击着桌面,梳理了一阵思绪,拧着眉头道:“我问你,耿德昌改的那版戏文,咱们的人排过没有?”

    “排过啊,那会儿耿家要给耿德昌办四十整寿,要咱们依着他那份戏文排戏,结果没等寿宴办成,他就……”蒋绣说着忽地恍然,一对八字眉大大舒展,“我知道了,将当初排戏的戏子都找来,咱们一人一段,再把戏文攒起来就是了!”

    戏子排戏,唱词都是要背下来的,排练前自己就要试唱许多遍,排练时又要唱几遍,想忘也没那么容易忘,才时隔四五个月的工夫,重新捡起来势必不难。

    张克锦嘿嘿笑着,“啪”地一拍桌子:“那还不快去办!”

    *

    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冷,日子也一天天接近了皇帝为徐显炀与杨蓁定下的那个吉日。

    这一天终于下了今冬的头一场大雪,一下就持续了两天,皇城之中处处都是拿着竹篾扫帚扫雪的宫人。

    乾清宫西梢间里,皇帝放下刚刚批阅好的奏折,从南炕边站起身,动了动坐酸了的双腿。候在一旁的何智恒立刻上前帮他揉捏膝盖。

    皇帝却摆摆手:“罢了,这些事不需你做了。”

    随侍的年轻宦官后知后觉地过来,替重新坐下的皇帝捶着腿。

    雪下个不停,从这里望过去,都能隔着窗纸看出回字形窗格上积了一层绒绒的雪花,使得横向的窗棱阴影就显得比竖直的粗了一道。

    皇帝望着窗纸,闲闲地道:“显炀的婚事,又搁下了吧?”

    何智恒道:“是,虽说浪费了爷爷给指的好日子,可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因为安民厂爆炸影响,朝臣们借题发挥,四处攀扯,把近年来皇帝的各样行径都与天谴联系上了,纵使已将戎狄奸细的审案结果公布出去也压不住他们的声浪,至少民间还是人心惶惶,皇帝无奈之下,还是顺从他们的意思降了罪己诏,至少也为安个民心。

    这样时候,身为近臣再继续操办婚事自然是不合时宜。

    皇帝笑了笑:“不必如此,又不是国丧,连这都要耽误婚事,没的让那些聒噪生事的朝臣得意。你传朕的话给显炀,婚事照常办,反正依你和他的性子,一定都没打算大操大办,也不怕仓促,日子还定那一天就是了。”

    何智恒自然唱喏答应,目光朝紫檀木炕桌上的一份奏章望过去,脸上现出一丝忧虑与赧然。

    皇帝饮了些茶,重新在炕桌前坐好,拿起了何智恒所望的那份奏章来翻看,才看片刻,他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何智恒已知结果,只有默默垂眼等待。

    过不多时,皇帝将奏折“啪”地扔到桌边,朝他问道:“这事你知道是吧?”

    “回爷爷,奴婢确实知情。”

    皇帝手指点着桌面,声调高了几分:“那你来告诉朕,他是想干什么?”

    何智恒躬身道:“爷爷息怒,王爷他也是一心想要为您分忧……”

    “分忧?”皇帝一声冷笑,“国朝至今二百六十余年,何时曾有过皇帝政务要个亲王来分忧的?他糊涂,你也随着他一块儿糊涂?辽东防务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让他来插手拿主意?”

    “是,奴婢万死。”何智恒跪了下来,低着头咬着牙,艰涩地说出早已备好的说辞,“都是王爷他向奴婢反复保证,说皇上一向对他宠信有加,他的主意也便是皇上的主意,要奴婢听他这一回,奴婢……竟一时糊涂,没来知会爷爷一声,是奴婢的过错。”

    “宠信有加?我也确实是太过宠着他了!”皇帝语音凌厉,“去,宣他立刻进宫来见朕!”

    “是是,奴婢这便去。”

    *

    才两刻钟的工夫,何智恒已站到了诚王府书房里,面对诚王。

    “……王爷,依奴婢看来,皇上今日是动了真怒,奴婢追随他这些年,还极少见他如此震怒,王爷您……”何智恒满面都是忧虑,“您将来究竟是做的何样打算,可否对奴婢透露一二?万一皇上真要降罪于您,也好让奴婢帮着您想个法子。”

    诚王却显得十分轻松,站在书架边,信手翻弄着架上书册,一开口全然不着重点:“显炀的婚事准备的如何了?”

    何智恒微微一怔,答道:“显炀本就无意大办,已准备得差不多了。今日皇上还说叫显炀依旧在本月二十八完婚。”

    二十八,诚王望着挂在墙上的红纸历头,双眸闪出些许惆怅:还有十来天呢,看来,是赶不上了啊……

    再转过身时,他又是一副平静神色:“让厂臣费心了,接下来的事都无需你管,你只需记得我嘱咐你的话,此事能瞒得徐显炀多久就瞒多久,尽量别叫他知道。”

    何智恒深深一叹:“是。”

    当即诚王吩咐下人为他更衣,准备入宫。

    出门之时,他向随行的侍卫统领薛哲问道:“安排给你的差事可办妥了?”

    薛哲低声回道:“王爷放心,眼下宁守阳必定已然收到了消息。”

    诚王点了头:“好。”

    *

    “皇兄不必责怪何厂臣,都是我软磨硬泡,才叫他答应了的。”一番虚礼过后,诚王不待皇帝责问,就主动解释道。

    皇帝态度冷淡:“好,我不责怪他,那你来说说,你又是想干什么?”

    “臣弟看出宁守阳居心叵测,他一心想要接手辽东事宜,虽未成行,也已安插了人手在辽东,被我截下升调文书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门生故旧,倘若让他逐步安插势力在辽东,将来皇兄纵然不去应允他的战略,辽东也要由他掌握。我不过是防范于未然。”

    看着诚王站在面前,听他说出这些话,皇帝只觉得荒唐得好笑:“我简直都不敢信,这些话竟是出自你的口!”

    他脸色冷下来,手指叩击着桌面,“这些年我再如何宠着你,也未见你有过任何出格之举,我还当你早已长大懂事。如今,我御笔亲批的升调文书,你竟然说扣就扣了,扣完了都还不来与我说一声,若非外臣上疏,我都还被蒙在鼓里。我问你,这皇帝是你做,还是我做的?”

    这最后一句的意思已是相当严重,诚王并无惧色,仍据理力争:“若非心知皇兄笃信宁守阳,我又何必来插这个手?目下我虽无证据,却敢断言,宁守阳就是居心不良,当日他力主尽快斩杀耿德昌结案,以及指使管家谋害耿家小姐,都是因为他有把柄被耿德昌拿住,他想要杀人灭口!”

    皇帝冷笑道:“你怎就咬住他不放了呢?就因为他家管家杀了你看中的女人?好,就算是他主使管家杀了你那位耿小姐的,那又说明什么?他与耿德昌结了仇,就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诚王的声调也高了起来:“皇兄怎地如此糊涂?他的主张不得采纳,郁郁不得志,当然就可能想别的办法突破,就像那些泾阳党人一样,他们全都笃信自己的主张是利国利民的善举,谁挡了他们的路谁就该死,耿德昌如此,我亦如此,皇兄你何尝不是如此?你信不信,被宁守阳得知我对他有了威胁,他一样可以像杀耿芝茵一样,派人来杀我?”

    “你住口!”光是他这语气态度便已将皇帝彻底激怒,皇帝脸色阴沉如水,目中怒气隐现,“你跪下!”

    诚王依言跪了下来,虽不再说话,却仍紧绷着脸,像个执拗不知错的孩子。

    皇帝静静瞪视了他一阵,脸上的怒气还是淡去了些许,最后冷淡道:“你回去准备一下,尽快动身,去信阳就藩吧。”

    河南信阳,是早就为他议定的藩地,只因皇帝一直不愿他离京,就将这事一直搁置,连那边的王府都还从未着人为他准备过。

    河南信阳,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他这般“尽快”动身过去,连到时住在何处都还无法确定,对他这个十八年未离过京城、养尊处优的皇子而言,这已算得上个不小的惩罚了吧?

    诚王并未多说什么,应了声“是”就起身告退,刚走至门帘跟前,又听皇帝道:“走时就不必来陛辞了。”

    如此一说,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诚王回首望去,只见到皇帝背对着他坐在炕边,竟连兄长的正脸都无法再看上一眼,他狠狠压下涌上心头的酸楚,出门而去。

    雪下了近一尺厚,几乎阖宫杂役下人都被动员起来扫雪,乾清宫广阔的前广场是一片扫净的湿凉砖地,雪水冻成了薄薄的一层冰,比不扫的雪地还要滑。

    随行侍从有意搀扶,诚王却摆摆手没让。

    有这段时日主动透过去的讯息,传过去的暗示,必会令宁守阳以为,诚王已然对他深恶痛疾,为了对付他,拆他的台,连触犯藩王身份的大忌都顾不得了,竟然直接去插手朝政,还是边防军政,简直就是为了治他于死地无所不用其极。

    宁守阳必定会因此如坐针毡,为了保住性命和地位,防止今上有朝一日被亲弟说动,他只有铤而走险,斩草除根。以他都有心弑君谋逆的胆量,买通杀手谋害一个亲王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

    诚王走在乾清宫广场的中间,驻足回望。巍峨壮丽的乾清宫高踞丹陛之上,方才的兄弟对话仍然清晰在耳。

    他是亲王,是先帝爷仅存的两个皇子之一,地位尊崇骨血高贵,既不是忠仆也不是死士,犯得上为了让那个糊涂兄长辨清忠奸就去慨然赴死么?

    他才十八岁,还不想死呢!

    可是,如果只是简单遇个刺,受个伤,以皇兄看来,一定会判定是他自导自演,有意攀诬宁守阳的吧?

    只有真见他死了,皇兄才可能顿悟清醒。

    这就是那日听了徐显炀转述杨蓁的话之后,他所做的决定。

    或许,前世犯下的过错既然今世还未成行,就不该算作他的责任,但一想到那个一步之差就险些酿成的巨大恶果,他就无法释怀,就会觉得,自己有责任不惜一切代价去挽回补偿。

    至少说,若非他先前一味坚信何智恒是奸宦,给皇兄留下了天真执拗的印象,这一次皇兄就不会那么听不进他的话,而且,也不会给了奸党谋害君上的希望。

    确实是他犯过的过错,把局势拖累成了今天这个被动局面。

    这天下都险些因他一人遭了殃,而少了他一人却不会有何损失,还会对许多人大有裨益,那又何妨走出这一步呢?

    以现今的局势,即使厂卫抓到了宁守阳的把柄,献于皇帝面前,只要皇帝不信,便可判定是他们有意栽赃。这样与对手缠斗下去,还不知何时才能扭转劣势。一着不慎被宁守阳成功挑拨,还很可能会为徐显炀等人引来大祸。

    他确信,自己这个办法就是最简洁、最有收效的办法。

    只是,他不能去让徐显炀知道,徐显炀倘若知道了他想以性命换取皇帝醒悟,一定会阻止他。

    其实连厂公何智恒也不清楚他的打算,若论心机,何智恒恐怕并不比徐显炀更精明,厂公的好处就在于忠实,相信他的作为必是对皇上有益的,厂公就情愿配合,甚至不来问清因果,处处谨守一个忠仆的本分。

    通过此次合谋,诚王也终于真心相信了何智恒,相信等他不在了,有厂公与徐显炀这些人忠于皇兄,一定能彻底扫除奸党,重建一个太平盛世。

    想想也是讽刺,原以为今日皇兄对他的判决只会是闭门思过,想不到皇兄对他此举的反应比想象得还要大,也可见对宁守阳的信任也比他想象得还要牢固。

    竟然要他去信阳就藩,还要尽快动身,这下倒还方便了他给宁守阳留机会下手,入府行刺多麻烦啊?在他离京南下的路上设伏刺杀就便利多了。

    此刻眼望乾清宫,诚王轻挑唇角,心里隐隐有着一分孩子气的赌气执拗:我就不信看见我死在他手里,你都还能接着信他!

本站推荐:神医毒妃魅王宠妻:鬼医纨绔妃兽黑狂妃:皇叔逆天宠小阁老神医嫡女随身空间:神医小农女好色婶子绝色毒医:腹黑蛇王溺宠妻误惹妖孽王爷:废材逆天四小姐3岁小萌宝:神医娘亲,又跑啦!

我的专属锦衣卫(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周易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翦花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翦花菱并收藏我的专属锦衣卫(重生)最新章节